来源: 中美建交45年 包道格論兩國關係 (crntt.com)
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傑出研究員包道格(Douglas Paal)近日接受中評社記者獨家專訪,談美國大選背景下的中美關係如何演變,並展望中美關係的未來。他對中評社表示,美中關係不會出現當年美蘇之間的冷戰,美中更沒有理由走向熱戰。他認為,美國應當更專注於內部優先,而中國也應管控而不是解決外部爭端。如此美中有望不通過“軍事革命”來處理兩個大國之間的競爭關係。
美中關係處於脆弱暫時的穩定期
最近連續應邀出席中國舉行的“發展論壇”和“和平論壇”,與中國官員和學者有所交流的包道格觀察,在兩國領導人舊金山會晤之前,美中關係基本上處於停頓狀態。現在雙方都有興趣保持中美關係的穩定,但只是暫時維持這種局面。美國大選之後,美中關係又可能出現新的對抗和停頓。
之所以中美關係能維持暫時的穩定,包道格分析,這是因為雙方出於不同原因,都降低對彼此的直接對抗態度。
從美國來說,美方要經歷一場選舉,且現在又陷入烏克蘭戰爭和加沙衝突之中。拜登政府的頭兩年雖然在重建在西太平洋的關係方面取得進展,但現在他們又花時間於烏克蘭和中東,重建北約,而不是陷入與中國更深的摩擦。
從中國來說,中方提出一套不同的倡議,盤點自2012年以來與東南亞、印度、澳大利亞等關係遭受的挫折。中方有意利用中美關係的停頓期或暫停期,修補中國在亞太地區乃至更大範圍的關係。
包道格懷疑美中關係的這種相對穩定能否持續下去,這也是美中兩方面的因素決定的。
對美國而言,一旦美國政府更換,或者即便沒有更換,也會面臨改變政策的壓力。如果在某個時候烏克蘭的交戰各方精疲力竭,停火停戰,甚至達成和平協議;如果內塔尼亞胡政府倒台,以色列改變處理加沙問題的方式,這兩者都將使美國政策制定者從對烏克蘭和加沙的全神貫注中解脫出來,並允許他們回到亞太地區,為即將到來的與中國對抗做準備。
對中國而言,在與鄰國打交道時,中國傳統的外交政策是發現方式來管控問題。包道格認為,現在中國有比其所擁有的資源更大的雄心,想直接解決問題。他不認為這會成功,也許在明年六、七月後,可能就會見到教訓。因為到時美國將撤回亞太,而中國仍雄心勃勃;賴清德到時也有可能打破目前的相對沉默,開始推動極端主張,成為緊張的來源。
賴清德明年可能開始挑戰極限
談到台灣問題,這位知名台海問題專家指出,賴清德的就職演說並沒讓美國完全滿意,但試圖讓美國保持沉默,讓美方相信賴不會是改變現狀的主要來源。但現在已有微小的暗示性的跡象表明,賴清德想比蔡英文走得更遠。
包道格於2002年到2006年擔任“美國在台協會”台北辦事處長,曾代表小布什政府警告陳水扁不要推動“急獨”,在管控台海問題方面有豐富的經驗。
包道格分析,當前賴清德受到來自美國的外部壓力和內部失去立法機構控制權的壓力,要求他保持沉默。但明年,台灣地方選舉將開始。這讓人想起陳水扁執政第一年,非常安靜和謹慎,因為他是新來的,不知道該做什麼。第二年,他開始關注民進黨內部政治,開始不斷挑戰極限。考慮賴清德的政治處境邏輯和華盛頓的變化,特別是如果特朗普政府對台政策發出非常複雜的信號,可能會導致賴也開始挑戰極限(push the envelope),明年可能會變成華盛頓-北京-台北三角關係緊張的新來源。
北京實際上認為,賴清德已經在邁向“兩國論”,比如最近他在民進黨全代會上強調“建立台灣主體性的國家認同”,這些動作或趨勢會否令美國感到擔憂?包道格承認,美國官員現在是有點擔心賴清德不像蔡英文那麼值得信任,但他認為,賴有傾向“兩國”的姿態,主要有兩方面因素:一是他面臨內部政治壓力,要他起來抵抗大陸;二是大陸對台政策產生反效果,“如果你不愛我,我就打你”的做法不利於爭取台灣民心。
包道格建議,當大陸更多地採取建設性的、商業性的手法時,更有利於消除兩岸緊張和台灣人對大陸的敵意。如果想有一個最終的、和平的解決方案,就要以某種方式照顧彼此的利益。他說,從長遠來看,如果靠戰爭和衝突,大陸可能會成功地統一台灣,但其代價將遠超出對中國人民的價值。
過去幾十年,美國處理台海問題一直堅持“雙重威懾”--既威懾台灣走向獨立,又威懾大陸動武。在美中戰略競爭愈演愈烈的今天,中方認為美方正在掏空其“一中政策”,華盛頓似乎更關注如何在軍事上阻止北京動武,從“雙重威懾”變成“單向威懾”。
對此包道格表示,20年來美國專注於中東反恐戰爭,沒有關注美軍在亞太地區的能力,也沒有關注美國的軍事工業能力,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威懾方面存在赤字,現在美國在做一些修復工作。但他相信,在處理台海問題上,沒有“雙重威懾”的替代方案。
包道格指出,現在有更多的聲音呼籲美國要在西太平洋採取軍事行動,甚至可以聽到來自“外交關係委員會”的不負責任的聲音,包括像科爾比這樣自稱權威,卻沒有真正背景經驗的人,主張軍事解決方案。這種聲音被證明有不足和缺陷。“雙重威懾”需要告訴台灣人,他們不可能得到所有他們想要的;“雙重威懾”也要求美國和中國展現克制。三個不穩定的政治因素都被要求表現克制,這很難。但回歸克制的邏輯依然強大。當涉及到是否使用武力的真正決定時,恢復“雙重威懾”,對台北、北京、華盛頓而言仍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包道格稱,中國幾代人都是管理其週邊問題,這些問題無法完全解決,必須得到管理。台灣也是這樣一個問題,需要管理。
特朗普對華政策難以預測
當中美關係進入脆弱的穩定期,兩國試圖管控包括在台灣問題上的分歧與競爭。美國大選即將進入白熱化階段。特朗普遭遇“未遂刺殺”,拜登退選,哈里斯崛起,美國大選走勢更加撲朔迷離,其結果又將如何影響美中關係的走勢?
包道格指出,這次暗殺企圖使特朗普在民調中的支持率立即上升,並使他很可能超過贏得總統選舉的選舉人票門檻。現在,哈里斯競選團隊的到來威脅到了這一點,她可以削弱特朗普從未遂暗殺和對拜登政府的廣泛不滿中獲得的選舉優勢,特別是在關鍵搖擺州的優勢。這讓美國人在這次選舉中有一個更明確的選擇。
特朗普的難以捉摸,給選情增添了變數。包道格舉了在共和黨大會上看到的例子:在暗殺事件發生後,共和黨人以多年未見的方式團結在特朗普背後。特朗普本來謹慎地選擇攻擊拜登的主題,沒有屈服於自戀的本能。但是在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特朗普故態復萌,屈服於自戀。如果他不發表那種接受提名的演講,他將處於更有利的地位。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結果,可能讓他在選舉中付出代價。
包道格指出,如果哈里斯能夠採取更加中立的政策方針,她可能會成為足夠多的搖擺選民不那麼反感的角色,但她還需要證明自己。特朗普仍然可能做更多的事情來毀滅自己。所以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但這是一個比拜登沒退選前更大的選擇。
包道格表示,現在美國大選是更加左翼和瘋狂右翼之間的對決,而不再是讓選民都不滿意的兩個老人的對決。這可能使得選民們覺得可能更有必要去投票。拜登退選和美國政治兩翼之間選擇的激進化已經改變了這場選舉。這可能更接近過去幾次美國選舉政治的基本原則,即美國兩翼是非常平均地割裂,比如46%對46%,或47%對47%。任何調整都可能使選舉結果產生不同。
包道格表示,民意調查在9月中旬之前並不重要。9月中旬過後,他才會更加注意民調情況。現在預測選舉結果還為時過早,但到目前為止,他依然認為特朗普會贏。
即便如此,包道格表示,特朗普的政策很難預測。所有在特朗普第一任擁有官職的人,或者希望在特朗普第二任擁有職位的人,都在鼓吹各種事情,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真正反映特朗普身上體現的東西。對特朗普的行為做出預測總是有風險,因為特朗普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他是一個困惑、矛盾、自以為是的領導者。特朗普不是從意識形態或原則出發,而是從個性出發,更加不可預測。我們從一些前官員或有望是未來官員所採取的不會真正得到特朗普支持的立場,來判斷特朗普的政策,這可能會讓所有與特朗普打交道的人感到驚訝。
那麼特朗普第一任中許多“反華鷹派”,如果在特朗普第二任內再獲得重要位置,會怎樣影響特朗普的對華政策?包道格認為,特朗普的對華政策有其“內部矛盾”。有一天特朗普可能會很具交易性;另一天,他可能認為,其政治優勢不是意識形態,而是廣泛的反華立場。包道格不認為可以通過觀察特朗普的支持者來假設特朗普自己的政策什麼様,他本質上是不可預測的。
包道格說,特朗普似乎認為不可預測是一種優勢。尼克松總統也曾希望自己被認為太危險和不可預測,從而對他的對手有影響力。特朗普似乎也有這種感覺,紐約房地產的背景,決定了他願意為了獲得優勢而破壞交易。他把這種手法帶進國際事務中。如果這是對特朗普個性的準確觀察,那就意味著更不可預測,政策結果通常也更不重要。
特朗普最近要求台灣為美國提供的保護買單,這意味著什麼?包道格說,考慮到台灣支付所有的防務費用,包括美國提供的武器和服務。但也有一些事實:李登輝就曾認為,美國的防衛就是一種保險政策,台灣不需要花很多錢在防衛上,因為美國會照顧它,那還是在中國大陸還不像今天這樣強大的時候。但是特朗普的有些表述是瘋狂的,比如說台灣拿走了美國的所有芯片生意,那是荒謬的。這些想法沒有事實基礎。
如果哈里斯當選,對華政策會怎樣?包道格指出,哈里斯在外交政策方面的記錄並不清楚,她的偏好顯然是在國內政治方面,比如幫助婦女和少數族裔,這與對華政策沒有什麼關聯。當美國總統上任時,其對內部事務的偏好往往很快會被外交事務的決策所取代。出於本能,她會保留拜登留下的外交團隊的主要人員,以使她自己能夠專注於國內事務,以試圖鞏固民主黨在總統大選、國會議員選舉的掌控。美國公眾更傾向於關注國內問題,而不是外交問題。因此哈里斯以國內事務為優先,可能有利於她在選舉中獲得成功。
美回歸國內優先利於美中穩定
1986年到1993年,包道格曾在白宮國安會任職,曾擔任亞洲事務高級主任,有豐富的處理華盛頓、北京和台北關係的經驗。當中評社記者問及能從管控這個三角關係中吸取什麼樣的經驗教訓時,包道格說了兩點感受:
第一,在嚴格的雙邊政府對政府的背景下,雙方要非常坦率、直接地表達利益、弱點和優點所在。雙方都不要試圖假裝或讓對方認為你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第二,從更廣地說,美中雙方都在發生變化。美國經常實現政黨輪替和總統更換,中國過去一百多年的變化更是驚人。他稱,我們不需要發動戰爭,殺死雙方的很多人來實現改變。中國無論如何自己都會演進改變。美國要有長遠打算,要有耐心,不要想著強行改變形勢。美國可以通過威懾對中國的改變設定一些邊界,但終歸是由中國人來決定他們自己的未來。
展望未來十年乃至45年的中美關係,我們對中美避免大國衝突是應當感到悲觀,還是可以謹慎樂觀?包道格表示,可以感到謹慎樂觀的情況是,如果美國能夠解決內部分歧,回到國內優先事項上,那就意味著美國不需要600到800個外國軍事基地,不需要在夜裡回應來自世界各地的每一個緊急鈴響。這對大家都有好處。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不太可能把太多責任歸咎於美國。無論中國的問題是什麼,都將是中國自己的問題。對美國來說,最基本的優先事項是關注國內問題,並努力為新的冷戰後世界建立一個成功的模式。
那麼這是否意味著這種狀況實現之前,兩國將經歷一段時期的新冷戰?包道格說:“我想答案是否定的,但取決於你如何定義冷戰。”美國與蘇聯進行冷戰時,兩國之間的交往很少。美中之間的交往則頻密得多。很多中國學生正在美國學校留學,中國人吃很多美國的大豆、玉米。蘇聯當時並沒有從美國進口小麥、玉米等。所以這不是一種舊的冷戰。
包道格表示,我們正在處理冷戰的某些方面,比如技術轉讓限制只會增長,不會減少;某些地方的軍事對抗可能變得更加接近。比如金正恩在朝鮮的行為可能使得朝鮮半島陷入直接對抗,中國可能需要致力於保護朝鮮,而這樣做並不一定符合中國自身的利益。類似這些領域需要以更全面的整體戰略意識來處理。隨著日本、韓國、東南亞國家越來越多地發揮中等國家的作用,他們將影響超級大國的行為,並提供約束。他希望通過“和平演變”而不是通過“軍事革命”來實現大國關係的調整。
建議美外交學者莫成膚淺專家
近三、四年來,包道格常住加州,基本上很少出現在華盛頓的外交關係論壇上。恰在此時,華盛頓外交論壇上,年輕一代的中國問題專家在興起,他們往往以對華強硬的姿態示人,與當前美國主流政策界的對華態度相一致。“對華鷹派”大行其道,“知華溫和派”很大程度上偃旗息鼓。
作為“老中國通”,如今處於“半退休”狀態的包道格表示,拜登政府的人從來沒有徵求他的意見,他有機會仍與其他人在半官方的邊緣上交談對華政策。中國人友好地邀請他去參加會議,發表見解,並在媒體上報導。
被問及對美國年輕的中國問題專家有什麼建議,包道格表示,很多年輕的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是被頭條新聞所驅動,而不是被歷史所驅動。他一直在閱讀《外交事務》等刊物的文章,發現很多文章的作者似乎不知道二、三十年前發生的事情,所談都是關於今天的事情。他建議他們更深入地挖掘歷史,而不是試圖成為膚淺的專家。
包道格認為,長期專業知識的時代已經衰落,大家似乎只重視今天,不重視昨天。這在西方的背景下,這相當於中世紀的愚蠢黑暗時代。直到文藝復興到來,才復興了對過去的研究。他說,希望這種狀況不會延續太久。就目前而言,如果我們不改變方向,只關注當前,不研究歷史,會讓我們陷入困境。
最後,包道格說:“在我有生之年,我們已經有太多美國士兵在各種愚蠢的戰爭中喪生,我們真的沒有理由再這樣做了。”他表示,特朗普似乎在某種程度上理解這一點,但不能轉化為有效的政策,因為他是情緒化的、自戀的、麻煩的。“在我們走新的路線之前,我們可能要吸取一些重要而不幸的負面教訓”。
(此專訪為中評社2024年中美建交45周年深度系列專訪之一,更多精彩內容敬請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