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http://hk.crntt.com/doc/1068/1/2/6/106812614.html?coluid=7&kindid=0&docid=106812614

當前，國際格局正在發生巨大變化，東北亞地區中的不穩定因素也在日益增強，特別是“老大難”的朝核問題，牽動著該地區相關國家的安全應對和國家之間的關係。中評社記者日前在韓國首爾與高麗大學政治外交系教授李東銑進行了深度對談，請其就當前東北亞安全局勢、朝核問題、朝俄關係、中韓關係等問題闡述了其個人觀點。李東銑告訴中評社記者，中韓關係當前面臨挑戰的最重要原因就是朝核問題，中韓兩國若要推動雙邊關係健康發展，需要尊重彼此核心利益，互相換位思考，避免不必要的爭鬥，衹有這樣，兩國才能和睦相處。

李東銑，韓國高麗大學政治外交學科教授。研究領域為國際政治、國際關係理論、國際關係史、軍事安全。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碩士、博士。2004年至2007年任美國東西方中心（East-West Center）研究員，2010年至2011年曾任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訪問學者。2016年起任高麗大學政治外交學教授，2022年起任高麗大學和平與民主主義研究所所長。以下為專訪全文：

韓日同盟不可能形成 東北亞陣營化需謹慎管控

中評社記者：您如何看待尹錫悅總統的“價值觀外交”？

李東銑：關於尹錫悅總統的外交立場，我認為方向是對的。我的意思是，無論如何，隨著朝鮮核發展的推進，對韓國的威脅加大，為了有效應對，我們可以積極評估與美國加強安全合作的必要性。但如果一定要從價值觀來判斷的話，我個人認為這樣強調價值觀的外交是不好的，因為強調價值的時候就會有一些副作用。首先，越是強調價值，美國和韓國作為同盟國相互間就越是抱有稍微過高的期望。事實上，沒有重大利益攸關，但他們可以認為對方的想法非常相似，只是因為價值相同。即使我們是盟友，但我們的利益也不盡相同，但如果真的相信韓國和美國的想法是一樣的，那麼對彼此的期望就太高了。當對方分享我的想法，希望對方全力支持我的這種期望後來與現實發生碰撞時，彼此會感到非常失望，導致韓美同盟出現一些裂痕。第二個副作用是與包括中國在內的周邊國家的關係。韓國和美國強調的價值觀是自由和民主的價值觀，事實上，還有很多其他國家並不認同這些價值觀。從不認同這些價值觀的其他國家的角度來看，價值外交現在可以被視為相當排他性和挑釁性。因此，人們擔心與不認同我們價值觀的其他國家的關係會產生輕微破壞性的副作用。綜上所述，我認為強化韓美同盟的外交基調是積極的，但我有點擔心強調價值觀的副作用。

中評社記者：您認為，尹錫悅政府目前的“親日”政策背後有什麼樣的考慮？尹錫悅總統這樣的歷史觀會給韓國的外交、安全帶來很大的風險嗎？

李東銑：我不認為尹錫悅政府是在做“親日”方面的一些事情，而只是為了擺脫反日問題而追求國家利益。日本在兩個方面對韓國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國家，一是非常重要的貿易和投資夥伴，經濟上兩國通過交流合作可以獲得很多好處。第二，在安全方面，日本無論如何都不是我們的盟友，但由於我們與美國結盟，美國與日本結盟，韓國和日本作為安全夥伴可以互惠互利。在文在寅政府期間，民族主義、歷史問題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很大的反日情緒。所以，實現這些利益是很困難的，但現在尹錫悅政府已轉向忠實於國家利益的外交立場。

但歷史意識會給安全帶來一定的風險，因此現在日本和韓國在實現國家利益的過程中增加經濟合作，然後增加安全合作，我覺得方向基本是對的。兩國目前都面臨著經濟困難，尤其是韓國，而且朝鮮核武器的威脅正在增加，但是我個人認為，推動這種交流合作，特別是在安全保障方面，稍微超前於輿論。韓國的反日情緒始終存在，在沒有充分考慮這種情緒的情況下，大力的推動對日關係，反而會有倒退的情況，如果在野的民主黨現在在政治上利用這種反對，我認為這些與日本合作的嘗試可能會失敗。

中評社記者：美日韓三國8月在戴維營的峰會引人矚目，在您看來，美日韓三邊關係會從“兩盟並立”（美韓同盟、美日同盟）走向“三位一體”（美日韓同盟）嗎？

李東銑：我覺得可能性很低，加入多邊同盟的可能性會有一點，但韓國和日本很難建立同盟關係，而是建立了一種非正式的夥伴關係。英語叫聯盟為alliance，但韓日之間如果用英語應該叫alignment，很有可能會僅停留在利益一致的那個層面。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事實上僅韓美同盟就足以保證韓國的安全，而日本的安全實際上是有美日同盟充分保證的，所以，韓日之間的安全合作是有用的，是互助的，但並不重要，也沒有必要。這是因為重要的安全需求正在由美國滿足，所以我認為目前沒有什麼安全需求要促使韓國和日本結盟。第二，韓日因為領土爭端，合作存在障礙，作為一個韓國人，我相信獨島是韓國的土地，但日本不承認並聲稱它是自己的土地。事實上，在領土爭端得到解決之前，存在領土爭端的國家很難結成聯盟，但我認為通過妥協解決這個領土問題的可能性很小。有這樣的領土問題，再加上征兵問題、慰安婦問題等所謂的歷史問題還沒有解決，兩國輿論對此並不滿意，因此兩國很難達到同盟關係的程度。所以，基本上來看，韓美日三國將在安全方面進行合作。

當然，如果有兩件事發生，韓美日三角聯盟就會形成。一是美國的支持大幅減少，比如特朗普再次當選總統，對韓國和日本的防務承諾將大幅減少。屆時，韓日之間將會有更多軍事合作的需求，因為美國無法填補這一空白，所以可能會出現一種情況，即韓日之間應該得到互相的支持來填補空白，然後就會出現結盟要求。還有一點就是要看中國怎麼做，現在韓美日聯合起來搞三角安全合作來對抗朝鮮的核軍備，但是如果中國公開幫助朝鮮或者其他國家的話，那麼中國對這三個國家中的任何一個就會構成重大威脅，那樣的話，三國之間就需要更密切的合作，但現在看來，上述這兩種情況似乎還不太現實。

中評社記者：美日韓的迅速走近使得中國有聲音擔心，將來本地區會形成“亞太小北約”，對此您怎麼看？

李東銑：我認為這取決於中國。首先，我們需要瞭解為什麼韓美日開始加強彼此的安全合作，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朝鮮的核武器。朝鮮核軍備持續的時間越長，韓美日安全合作就越可能。那麼，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中國不制止正在努力用核武器武裝自己的朝鮮，韓美日將判斷朝鮮構成更大的核威脅，因而加強合作。在這方面，我認為中國以某種方式限制朝鮮核開發的快速推進是很重要的，無論是實施制裁還是說服朝鮮，我認為減少朝鮮核威脅是阻止韓美日之間的安全合作達到“迷你北約”的一種方式。

其次，取決於中國做什麼。事實上，中國現在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經濟強國。對此，日本、韓國都表示歡迎，認為中國富裕、人民生活安定是好事，但同時也擔心中國幫助朝鮮且自身軍事實力變得太強大。因為如果一個鄰國變得太強大的話，即使它不是對手國家，但是韓國也不知道未來的國際政治會是什麼樣子，所以就不得不互相提防。簡單來說，如果中國只是一個富裕的國家，軍事實力強大，但對周邊國家的威脅較小，那麼韓美日構築“迷你北約”的情況不會發生。第二是中國的外交政策，如果中國被視為維持地區秩序現狀的穩定力量，那麼中國就不會被視為威脅，那麼韓美日三個國家沒有必要構築“迷你北約”。因此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中國今後如何行動，我想韓國、美國、日本都只是在視情況而應對。

中評社記者：您是否認為當前正在形成“美日韓”VS“中朝俄”的陣營化對抗？您是否擔憂本地區的軍事衝突可能性將急劇上升？

李東銑：是的。這不是不可避免的，但不幸的是它正在發生。正如我之前所說，我認為朝核問題在促使韓國和美國合作方面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現在俄羅斯和烏克蘭處於戰爭狀態，美國和俄羅斯的關係明顯更糟，而朝鮮又與俄羅斯走近，中國又與俄羅斯加強了關係。如果朝核問題解決了，就不會達到這個程度，如果沒有發生烏克蘭戰爭，也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所以我覺得非常遺憾。

那麼我們現在會陷入軍事衝突嗎？在這些陣營之間，我並不太擔心，這是因為存在限制軍事衝突的因素，即核威懾到位。美、中、俄、朝都有核武器，韓國和日本雖然沒有核武器，但正在使用美國的核保護傘。在核威懾到位的情況下，如果擁有核武器或正在使用核保護傘的國家爆發戰爭，就可能是核戰爭，給雙方造成巨大損害，由於各國都知道這一事實，因此這種核威懾導致實際軍事衝突的可能性並不高。第二個原因是地緣政治。朝鮮、俄羅斯和中國基本上是大陸上的國家，日本完全是一個島國，美國實際上是隔著太平洋，他們所謂的勢力範圍是不同的。再從生存空間來看，朝鮮基本上是一個以大陸為基礎的國家，而韓國、美國、日本基本上是一個以海洋為基礎的國家，因此兩個勢力範圍的生存空間也沒有太多重叠，我相信這種細微的區別正在充當阻止軍事衝突的災難因素，所以我並不真正擔心軍事衝突，包括戰爭。當然，風險是顯而易見的，必須小心管理。

朝俄走近需繼續觀察 朝核問題找突破口為時已晚

中評社記者：您怎麼看朝鮮和俄羅斯的走近？朝俄加強軍事交流會給東北亞地區帶來什麼影響？

李東銑：朝鮮和俄羅斯關係密切，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由於兩國目前相當孤立，我認為在擺脫這種孤立的過程中攜手合作是很自然的。俄羅斯現在因為烏克蘭戰爭而被孤立並受到重大制裁，而朝鮮也因為核發展而被孤立並受到重大制裁，所以從兩國國家利益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選擇。但現在，要問給東北亞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呢？我特別關心兩國的軍事交流，我認為這會產生負面影響。原因是，第一，朝鮮通過和俄羅斯的合作得到了大量的經濟幫助，通過軍事交流獲得了武器或者軍事技術，也就是說，朝鮮現在擁有了核力量或者常規武器，這樣就會導致隨著時間的推移，軍事實力不斷增強，這意味著朝鮮的軍事威脅現在將擴大到韓國、美國和日本等主要國家及其周邊國家。那麼，韓美日自然會加強合作，在俄羅斯加大幫助的情況同時，有效應對朝鮮日益增加的軍事威脅。加強合作，加強軍事交流合作，加強軍備競賽，增加軍備，加大軍事訓練等……但現在，如果這種情況發生，可能會成為中國、朝鮮等國家不喜歡的事情。所以現在如果中國或者朝鮮做出針鋒相對的回應，最終會導致軍事競爭。我認為，朝鮮和俄羅斯的交往越多，韓美之間的軍事交流與合作就會越多，如果這種情況發生，競爭就會更加激烈，這可能會損害東北亞的穩定。 

接下來，還要強調的一點是，朝鮮和俄羅斯聯手，實際上意味著歐洲和東北亞的安全問題是相連的。俄羅斯現在被歐洲視為對北約的重大威脅，朝鮮現在被韓國、美國和日本認為是對東北亞國家的重大安全威脅，而朝鮮和俄羅斯現在聯手，意味著歐洲的安全問題與亞洲的安全問題息息相關。之所以發生這種情況，是因為朝鮮的武器可以在烏克蘭使用，俄羅斯的武器可以在朝鮮半島使用。那麼，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是，歐洲對抗俄羅斯的北約聯盟以及對抗朝鮮威脅的東北亞聯盟（韓美、美日聯盟）可以連接起來，加強交流與合作。雖很難判斷它對全球安全有什麼影響，是消極的還是積極的，但如果從中國的角度來看，可能不會是中國願意的。

中評社記者：您怎麼看待朝鮮首艘核潛艇下水？

李東銑：首先我要說的是，朝鮮現在已經部署了一艘可以裝備和使用戰術核武器的潛艇，看起來它的性能並沒有那麼出色，但無論如何，朝鮮在核武器的運載方式上對韓國構成了威脅。但是現在，我個人認為，韓國可以通過與美國的同盟充分壓制這一威脅。隨著韓國和美國現在宣布韓美同盟，美國最近加強了對韓國的核保護傘，只要核保護傘仍然強大，朝鮮就很難用它（核潛艇）來對付韓國，即使它現在敢於在潛艇上裝載戰術核武器，原因是現在別無選擇，害怕美國的核報復。所以，新武器研製出來是非常令人擔憂的，但我認為這是韓美同盟能夠充分克服的威脅。

第二，我不確定朝鮮在這方面是否做出了明智的選擇。朝鮮的目標是充分具備遏制美國的戰略核武器（遠程導彈等），但這需要很長時間，所以看起來朝鮮不會集中進行第二次打擊的戰略核武器，而是集中進行戰術核武器（短程用），這最終導致朝鮮無法做出選擇和集中,要在戰略核武器所付出的努力最終會流失到戰術核武器上。因此，我認為會出現的結果是，朝鮮在戰略核武器方面的投入會相對減少，對美國具備二次打擊能力的時間點會被推遲，而美國給韓國的核保護傘就可以牢固地維持下去。美國核保護傘面臨的最大威脅是其打擊美國本土的能力，因為現在朝鮮對韓國使用核武器，美國就必須打擊朝鮮，從朝鮮的角度來看，要讓美國產生朝鮮能夠攻擊華盛頓、夏威夷的擔憂，但朝鮮在戰術核武器上的投資越多，就越難讓美國擔心這一點。因此，雖然這可能是朝鮮不希望的結果，但將精力集中在裝備戰術潛艇上，反而會對美國維持核保護傘有所幫助。

中評社記者：當前，朝鮮半島問題解決進程陷入停滯，在恢復談判方面，您認為將來還能找到什麼突破口嗎？

李東銑：很難。從韓朝關係來看，朝核問題是韓朝對話與合作的障礙，朝鮮實際上無意放棄核武器，韓國也無法容忍朝鮮擁有核武器，我們之間沒有妥協的餘地，因為彼此想要的都是對立的，在這種情況下，談話其實沒有太多實質內容。所以，在朝鮮繼續發展核武器的情況下，韓國與其進行交流，特別是經濟合作是非常困難的。

主要有兩個問題。首先，韓國輿論並不支持韓朝經濟交流與合作，對於我們為什麼要在經濟上幫助朝鮮不斷發展核武器並威脅我們的輿論非常負面，因此與朝鮮的經濟交流與合作變得非常困難。當然，現在反對黨民主黨的想法有些不同，但他們不能違背民意。第二，在野黨、執政黨都認為在安保和經濟上，韓美聯盟都是非常重要的。經濟上，無論是在野黨還是執政黨，要在美國對朝鮮的經濟制裁下推動韓朝經濟交流，在外交上都相當困難。另外，關於無核化，我認為很難找到突破口，原因是為時已晚，像朝鮮將核武器開發到如此程度的國家還沒有放棄的先例，因此我認為非常困難。

中韓關係症結在朝核 需妥善管理雙邊關係

中評社記者：當前中韓關係面臨很大挑戰，您認為背後主因為何？兩國關係應如何保持健康穩定發展？

李東銑：原因可能有很多，其中最重要原因就是朝鮮的核武。基本上，中國和韓國在不容忍朝鮮核武方面原則上是一致的，但我們如何實現朝鮮無核化呢？在如何應對繼續用核武器武裝自己的朝鮮方面也存在分歧。中國認為需要關切朝鮮的安全環境，韓國認為必須通過制裁施加壓力，最終會繼續發生衝突，因為方法不同。現在不幸的是，既然朝核問題無法解決，韓國就只能隨著威脅的增長而採取反制措施。現在韓美聯盟是強化的，並且也正在加強與日本的情報協定和合作，而中國對此非常不滿，以為我們是在對抗中國，現在有爭吵和不信任，但我認為朝鮮是這一切的根源。所以，我認為解決朝核問題非常重要，但是現在還沒有合適的方案，所以我認為，韓中關係在一段時間內還會繼續面臨這些挑戰。

那麼現在，如何才能保持健康穩定發展呢？我認為我們雙方都必須妥善管理這個問題，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兩國不要在不必要的時候發生衝突，我們需要瞭解彼此的核心利益並相互尊重，這是中國經常使用的一個詞，尤其是在涉及安全的關鍵事項上要注意不要互相侵犯。更詳細地說，例如，就中國而言，台灣問題現在非常重要，是中國的核心利益，而現在如果韓國介入這個問題，干涉台灣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侵犯了中國的核心利益，我認為韓國政府應該避免這樣的事情。那麼，中國現在能做的事情也是一樣的，正如我剛才提到的，韓國目前正在加強同盟，因為朝核問題是最大的問題，我們在加強同盟的過程中加強對朝鮮的威懾，防止朝鮮使用核武器，基本上就是擁有像薩德這樣的防禦系統，但中國非常擔心。對此，我希望中國能夠承認，韓國有能力威懾朝鮮，這對韓國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我們保持這樣的相互尊重，我想我們可以避免在薩德問題、涉台問題上發生不必要的爭吵。當然，由於利益不同，韓中之間因某種問題應該會有爭論，但如果理解並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爭鬥，韓中兩國就能和睦相處。有一個成語叫“易地思之”（注：換位思考），希望我們彼此能夠從對方的角度考慮一下，這對韓中關係的健康發展非常重要，雖然很難，但我認為這是可以做到的。

（感謝韓國外國語大學博士閔銳的翻譯，本專訪為2023年中評智庫韓國行系列深度專訪之一，更多內容，敬請期待！）